人间有味是清欢——读欧阳杏蓬散文集《当天涯不在》

我至今没有见过欧阳杏蓬，只知道他是在广东工作的湖南宁远人。后来断断续续读过他的一些作品，感觉他对生命有着独特的感受与认知。手头这部散文集《当天涯不在》就很好地体现了这种独特，它不仅仅是作者心灵的真诚独白，其中关于生活的点滴和生命的呓语，更多地传达出他的豁达、淡定、从容与睿智，当然也不泛颓废、失落、叹息、好奇、喜悦、希望等，他把这些复杂的情绪交错糅合并艺术地呈现，也许，这才是欧阳杏蓬在经历沧桑与艰难跋涉后发现生活/生存的全部真相：他于微末处传递温暖，并于絮语间流淌诗意。欧阳杏蓬用质朴冲淡的文字和思考，呈现出7O后作家及其他所代表的一代人的生死态度和记忆点滴。生命终有一天要消失，天涯终有一天要走到尽头。重要的是，活在人间，要做个有味的人，要享受应有的清欢。

诞生是生命的开端，死亡则是另一端上的必然终点，而欧阳杏蓬却别有深意地将死亡作为《当天涯不在》的首辑。他说，世事无常，生死常见。看淡生命，目的是珍惜当下，珍惜活着的每一天。因为活着与明天，谁也不知道哪一个先到。只有认识到人生的有限性，才能使得自己的每一次经历都是那么独一无二。人生的有限性，也在为生命加码赋能，使其成为珍惜又珍贵的情感燧石。

欧阳杏蓬亲眼目睹了一系列死亡，这促使他思考生命的短暂性和脆弱性。评论家元辰曾经感叹，“能以散文及人生大道、人的根本痛处，是欧阳杏蓬之能。”欧阳杏蓬在经历了父亲的老死、大伯伯的枯死、波的病死、钰的横死以及自己的死里逃生之后，逐渐注意到个体生命归宿——死亡的必然性，他甚至略带诗意地将其称为“人生的终点票”。在发现了自己与大众身上必然的同一使命后，他坦然地将生命的箴言娓娓道来、予以读者敦厚的劝诫：“尽量在空中多飘一会儿，优美一点，多感受一下，多看一下，多画几个圈，然后扑跌在地，波澜不惊地，安然领取一份面目全非的归宿。”(《波：波涛汹涌，波澜不惊》)所以，尽管深受脑梗带来的病痛折磨，但在死神真正来临之前，欧阳杏蓬还是想让自己继续动起来，保持生机勃勃的喜悦和元气。在《当天涯不在》中，不乏这样顽强的生命“扑棱”。这般涌动着生命力的文字，既感人催下，又温煦有力。

欧阳杏蓬有着自己的生死观，他也就格外珍爱在生命长河里忽而乍现的种种确幸。湘南东干脚是萦绕在欧阳杏蓬梦里的家园，是他漂泊时系在身上的盈盈游丝，也是他最丰富、最熟悉、最引以为傲的文化资源。这片春草葳蕤的土地，种满了欧阳杏蓬绵长悠远的乡村记忆和人文思考。然而，随着记忆的褪色，乡野的光景也逐渐模糊，欧阳杏蓬心生忧虑：“现在面对这片祖先的生衍之地，我们还可以记取在心里，下一代，或许就淡到忘了。”(《荒山野岭一杆枪》)于是，他信笔闲谈，用纸笔为家乡的一事一物立传。紫色毛毯般的紫云英田野、黄橙橙的桔子树、散发淡淡清香的白菜地、吃起来略有甜味的茶泡、蜿蜒如龙的龙溪、卑微却美的农民，都让他痴迷不已。正如著名评论家白烨在《现实之境》序言中对欧阳杏蓬散文的评价那样：“不是美声，也非属通俗，它属于实实在在的原生态。”

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湖南小村子东干脚，在欧阳杏蓬的文字里，有了清晰的画像和厚重的质感。在这个鲜活小村子里生活的人、发生的事，都让欧阳杏蓬记忆犹新。固守长河的唐老板、慷慨分桔子的清丽奶奶、受过苦难折腾仍然庸常生活的文签、决然舍人间而去的五姑……前辈的容颜像清凉温润的月光，前辈的故事像炊烟一样弥漫村庄，美好的德善像桔子花一样让人愉悦，欧阳杏蓬用身体和文字“守着这片土地，最后像一颗钉子，钉在这片土地上，把乡村和庄稼地镶在一起”(《在那条河上，我们对视过无数次》)，他慷慨地把这片精神原乡给予每一个正在寻找故乡的失落读者，以告慰那些漂泊无依的离乡之子。

在《当天涯不在》中，欧阳杏蓬延续了他一贯的清新质朴的风格，他用简洁凝练的笔调，叙写清淡有味的生活，其情也清苦，其爱也惆怅，字里行间，欲言又止。就像农人在播种前挑选饱满的良种一样精挑细选，欧阳杏蓬在选词酌句时，用心程度不亚于靠人吃饭的父辈对于耕种的虔诚。他精心呵护自己笔下的每一个字句，既克制有力，又温和有度。像“我们都在时间之刃的约束之下，雕刻之中，像一株稻子一样脆弱，不堪一击，一代一代，自求多福，毫无例外”(《时间之刃》)书中这样意味深刻的咏叹不乏少数。在这些流动的文字中，既有哲思的渗透，又不乏禅意的表达，反映了欧阳杏蓬对于中华传统优秀文化的承继与赓续，恰到好处。

全书通读下来，给人的感觉是：浅淡的白描、浓重的细描、从容的叙述、深沉的议论、细腻的情思，就像黄昏暮色时从烟囱里升起的层叠烟圈，袅袅娜娜地连缀到一起，这就成了欧阳杏蓬——一个70后作家在经历生活和生死后的日知录。“曾经沧海难为水，除却巫山不是云。”欧阳杏蓬对自己的过往有着清醒的认知，对自己的未来也抱有美好而温暖的期待：“我们留下的诚、善和爱，依然是人们内心最富有遗产。”(《时间之刃》)欧阳杏蓬用细腻而质朴的文字、真诚而丰沛的情感，为后疫情时代的广大读者再造了一个清凉、静谧、有味的文学新世界，也为每一颗日夜奔忙、躁动不安的心灵提供了一片葱茏绿荫的精神安息地。

【聂茂：诗人、作家、文学评论家，中南大学教授，博士生导师。】

(聂茂)

责任编辑：石勇